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树,透过我书房的小小窗子,就能看到它巍然不动地挺立在那里。听父亲说,这是爷爷当年从几里地外移植过来的,爷爷看它在原来的地方长势不好,就把这棵不知名的树安置在自己家。

这棵树长得不怎么讨喜,它不和别的普普通通的树一样,树干笔直,枝叶繁茂。它的树干弯弯曲曲,从那上面长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树枝也弯弯曲曲,像是要把自己缠起来。每每到了夏季,我们全家都盼着它开花,那意味着秋季会结果。可是无论爷爷和父亲怎么浇水,怎么施肥,甚至为它拔除了周围的小苗,它都一点动静也没有,干枯的枝叶还是干枯,在绿意盎然的院子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
就这样过了几个春秋,家人的耐心都被它耗尽,不再看它,除了爷爷。爷爷每天还是会按时给它浇水施肥,修剪枝叶——虽然没什么可以修剪的。父亲和母亲劝过爷爷,不如别管这棵树,反正它是不会开花结果的,留着还浪费水和肥料,爷爷不听,这个老头总是在这棵树的问题上十分固执。就这样劝了几次,父母大概不愿意为这样一棵濒死的树跟爷爷起争执,索性任由爷爷去了。

树还是树,弯弯曲曲地长在院子里,透过那扇小小的窗,正能看见它尖尖的枝桠上冒出来一朵小花。这个消息让全家人震惊,爷爷乐得合不拢嘴,他说这都得归功于这棵树不服输的精气神。父亲母亲没说话,他们只是看着树,看着上面含苞待放的,小小的白花。我好奇地问爷爷,为什么说这棵树有不服输的精气神,于是爷爷就在家人面前讲起了这棵树的一生。

这棵树被移植过来的那年,正好是父亲出生的那年,爷爷每天都精心照料它。可直到父亲上了幼稚园,这棵树的长势也没有任何起色,爷爷一度想要放弃它。因为在那个年代,肥料也是要钱的。父亲的出生已经为这个家庭加重了负担,为了这棵树,爷爷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。最后还是奶奶劝说爷爷,把它留下来吧,就当树是我们的孩子,已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救,不如救它救到底。于是树被留下了。

终于,在爷爷的精心照料下,瘦弱的树干长出了第一朵花。同我望见花的时候一样,父亲当年也坐在书房里,透过那扇小小的窗,看见苍老的树最顶端的一抹明亮的白。这个消息更坚定了爷爷永不放弃新生命的想法。尽管那时候家里并不富裕,奶奶也患上软骨病,治疗需要一大笔花销,爷爷还是没有放弃这棵树。

但时间过了很久,直到奶奶去世,树上也没再长出第二朵花。即使爷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也不免失望。在我出生的第三年,树上原有的白花不再开了,苍老的树枝没再承接过新生命。

听爷爷讲完,没等我感叹这棵树的命运多舛,爷爷已经叹了口气,道:“你们觉得它只是树,事实上,它陪了我这么多年,已经算得上我的老朋友啦。我能放弃我的老朋友吗?不能的。更何况,这是一个一直在创造新生的老朋友。”

父亲张嘴想说些什么,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。我看了看父亲,又看了看树,父亲应该是想起了有这棵树陪伴的岁月,我有几次听父亲说,他小时候只要是心里不如意了,被爷爷批评了,被同学惹恼了,或是长大一点时高考失利了、和母亲的感情不如意了,都会来到这棵树下,靠着它弯弯曲曲地枝干,感受它顽强不屈的生命力。不过有了我以后,他就没再这样做过。按照他自己的解释,是因为可供他肆意的岁月飞走了,作为一个父亲,他也不好再像一个小孩子一样,遇到了什么事情都来找这棵树。

但此刻,父亲眼里又有了光,我想哪怕再过十几年,父亲也还是会靠这棵树获得慰籍的。现在,这棵陪伴了爷爷的大半辈子、父亲的前半生,还有即将陪伴着我的青春的树上,在爷爷刚刚讲故事的过程中,又开出了一朵花。

许多人的人生都该像这棵树,从一开始的不甚如意,到经他人施以援手后不屈不挠地长大,然后肩上终于开始背负繁花和果实的重量,最终慢慢停下前进的脚步,站在自己该站到的终点,目送着花果奔向更远的未来。如同爷爷目送着父亲,而父亲目送着我。

我家窗外的树还和以前一样,有着弯弯曲曲的枝桠和顽强不屈的信念,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子,能看到点缀于其上的明亮的白色花朵。那花朵如同一簇热烈的火焰,白到极致,白得耀眼,代表了新生的、不屈的生命,正一点一点,向更远的地方延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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